巴晓光是国内综艺的元老级人物,创办主持的《开心100》《娱乐乐翻天》等节目曾火爆一时。少为人知的是,这位曾经的“综艺一哥”现在却是一名龙舟划手,近年来致力于研究福州龙舟人文地理口述历史的项目,试图挖掘和梳理这些传统力量。
近日,巴晓光的《诸神的游戏——中国福州龙舟的传统与禁忌》由HOMELAND出品,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历经4年田野调查,巴晓光书中呈现了400页内容、10万字、280张照片,包含13位“龙船癫”口述实录、50尊龙舟头、14柄柳叶桨、13种老工具图解、41个龙舟词汇解读、12处龙舟水域寻访、10家龙舟俱乐部盘点、5组龙舟神俗连环画、10位(组)龙舟神明手绘内容,展现了福州龙舟背后的精彩世界。
已在福州生活20余年的巴晓光认为,要想了解一座城市,必然要了解和走进这种“民间”,“4年前,我走进了一个此前完全陌生的‘民间’——龙舟的世界。在城市化浪潮不可遏制地吞噬古老的宗族、信俗之时,龙舟成为一个载体,人们把不愿割舍的关于神灵的信仰、谱系的传续、境社的礼法投注其中,让龙舟成为这座城市的、一个关于‘民间’的样本。”
领到了平生第一把属于自己的桨
来到龙舟俱乐部仿佛进了“丰胸培训班”
巴晓光祖籍黑龙江,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毕业后即加入福建东南卫视,创办主持了一系列热门节目,后担任913福建汽车音乐调频副总监。巴晓光第一次对龙舟有实感,是朋友公司的员工在端午节之前要请假半个月,要回村里参加训练准备龙舟比赛,“而朋友居然批准了,在北方长大的我觉得不可思议。”
巴晓光成为一名龙舟划手是受到了纪录片导演林叶的影响。林叶是闽侯上街六桥林氏的后代,先祖林硕徳在唐末随王审之入闽。林叶一直向往侠义血性的江湖,但现今江湖不在,林叶却在拍纪录片时偶然看到了西湖龙舟俱乐部招聘队员的启事,由此,他闯入了龙舟的江湖,并意外地感到自己找回了那份血性。
林叶有声有色地跟巴晓光讲述龙舟队每周在西湖训练的情景,“同队的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声若洪钟,言辞粗鄙却坦诚有趣,这里没人在意你读过多少书或高低贵贱,只要你够力气,挥的每一板桨都在点上,让自己队的龙舟跑得最快。”
被林叶所描述的江湖的舒适惬意所吸引,2016年9月,巴晓光也来到了龙舟队,领到了平生第一把属于自己的桨,“第一次到西湖龙舟俱乐部,推门进去,扑面而来是一片‘大胸’的海洋。9月天气正热,屋里人人打着赤膊,我才第一次知道划龙舟的身材特色之一就是胸大,当时我的感觉就像是进了一个‘丰胸培训班’。晚上7点半,大家锁门出发,我们的船就停在湖滨小学对面的湖边,两条国际标准的大龙,一条小龙,跟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窄窄的,船身绘着美丽的龙鳞纹。我曾多少次路过这里啊,却为什么从来没看见过水里有龙舟?这于我好像是一个新世界,但其实这世界早已存在着。”
巴晓光在《诸神的游戏——中国福州龙舟的传统与禁忌》中回忆了第一次上龙舟的感受:
龙舟船身很窄,我晃晃悠悠地上了船,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水里,两三只手臂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牢牢地架住了我。18米长的龙舟像一条潜行的巨龙,无声地破开水面,三桨过后,船上汉子们的号子声响起来,初始时是两三个人,随后人声逐渐加入,渐渐分出了声部,相互应和。
龙舟渐渐疾驰起来,水雾被船桨激起再打散,穿过迎仙桥,水面豁然开朗,略转一个弯,湖上巨大的彩色喷泉赫然出现,偌大的湖面上只有我们一条龙舟,众人的号子如疾风般快起来,迅速接近并穿越喷泉几十米高的水柱激起的漫天水雾,那场景深深震撼了我。
划完三圈,收了桨,悬停湖心,天地高阔,把脚浸在湖水里,抬头望见那晚最大的圆月,龙舟在水上慢慢漂着,一时无话,风里不知是什么花的香气。我喜欢这样的景致。
巴晓光笑说,龙舟队很欢迎新人上船,因为几乎每个新人在船上都会有些狼狈,“龙舟划手对心肺功能要求很高,而且龙舟运动是一项集体运动,队员的配合最重要,并不是一个人强,队伍就能取胜,所以很大一部分练习,是在训练磨合队员的整体性。龙舟训练基本上是在船上训练的,包括训练桨法、起航、入水、开大桨等等。每次训练基本上先划1-3公里热身,然后按照比赛的节奏,划若干个200米、500米、1000米等等,训练量是很大的。队里来的新人,划完第一次,都会累到吐。”
巴晓光加入龙舟队后从练习桨法开始,三个月后,一位老教练看了之后,要求巴晓光忘掉过去,从头学,“没有一个动作是对的”。巴晓光说:“划龙舟桨法很重要,要求你的桨入水前探,要探进很深的水,拉力大,这样龙舟才快,有经验的老人一听划桨的声音就能听出你的桨法好不好。”
而“知耻而后勇”的巴晓光在单独练习一周后,就可以上船与大家一起训练了,巴晓光还很骄傲地说自己的龙舟队曾经取得过很不错的成绩,还登上过中华龙舟大赛的领奖台,“我跟朋友说我上电视了,他们说对你来说,这有什么新鲜的,我说我上的是央视五套,体育频道啊,我一个从小体育就不好的人,上的是体育频道。”
端午节划龙舟是神灵之间的社交活动
巴晓光去划龙舟,原本只是想锻炼身体,但是当他第一次吃过“龙舟饭”后,就被那些繁盛的民间信仰迷住了,“在这个‘半城烟火半城仙’的城市,成百上千位被供奉的神明,在龙舟的世界里,都栩栩如生地存在着。”
市中心的境庙,掩映在都市霓虹之下的龙舟竞渡依然完整而自在,这种城市先锋与传统的反差令巴晓光震惊。于是他在加入西湖龙舟俱乐部成为龙舟划手之后,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处听“龙船癫”们讲古。
对龙舟不了解的人,通常只以为它是一项传统的民俗运动,是一个“旅游观光项目”,而很难想象它有着极其复杂的礼仪性规范。福州的龙舟竞渡经过长时间的历史演化,在传承的过程中,与地方性的宗教、仪式杂糅,已经从单纯的祈福活动演变成一种复杂的祭祀礼仪。
农历五月是端午的季节,也是福州每年的龙舟季。福州多内河,传统生活离不开水,不少原生朴素的民间信俗也都与之相关。龙舟文化就是由内河文明造就而成的,龙舟竞渡可谓神明的游戏。福建以多神崇拜著称,福州尤甚,在这些地方性神灵的运作体系中,端午龙舟巡境是重要的仪轨。万众欢腾的划龙舟活动,是敬神娱神的最好方式。
每到端午时节,不同村落的境社人家由此重聚,做舟、祭拜、竞渡……在神祇信仰里伴随着家族谱系的传续,也构成了福州城市一段丰富的民间样本。
巴晓光说:“福州号称神仙最多的城市,甚至一棵树都是一个神,有人问我为什么书名叫《诸神的游戏》,因为我们划船都是替我们本境社的神仙在划船,每年端午节,龙舟也是神出来巡江。各路神仙出来社交一下,互相打打招呼问问好。”
也因此,对于福州人来说,端午节划龙舟,最核心的意义就是“划平安”,让各自村落境社的神灵下水巡境,驱赶水里的邪祟,同时抛洒荷叶包(福州端午的节令食品,形似初生荷叶)、粽子、纸钱等,喂饱它们,祈求获得平安。
巴晓光介绍说,福州端午节的龙舟竞渡,并非一场场有组织的比赛,而是持续时间很长的,十分自由的对决。端午期间,各水域都游弋着各个村落、境社的龙舟。“只要看到水面有龙舟,不需要言语,隔着江面点个头,两条龙舟就能比起赛来,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规矩,对面龙舟上的人对于他们来讲,就好像是一年不见的兄弟。所以,在漫长的竞渡期间,我们常常会把龙舟划到岸边树荫下做短暂休息,那鼓噪喧嚣后的片刻宁静,正是我记忆里最温柔的画面之一。”
龙舟队恪守的传统仪式和习俗
正是福州这座城市的血脉传承
在巴晓光看来,龙舟队恪守的很多传统仪式和习俗,是福州这座城市的血脉传承,而这正是最吸引他的地方。每年农历五月初一,龙舟举行民间特殊的仪式之后正式下水,初三江面上开始有龙舟竞渡,龙舟队全年的训练和比赛就日趋忙碌。
《诸神的游戏——中国福州龙舟的传统与禁忌》中,巴晓光以境社作为龙舟谱系分类的主要依据,是因为龙舟的地域划分与行政区划并不重叠,“有时一个行政村会有不同的龙舟和信俗,有时几个行政村会因共同信仰某一神灵而衍生出相同的龙舟仪轨,更为重要的是,境社这个概念代表的是传统的宗族社会,即以家庙宗祠和地方性神庙为轴心的信仰体系,宗祠代表的是祖先崇拜,神庙代表的是神灵崇拜,它们整合形成了完整的福州民间信仰体系架构。”
福州龙舟的名字,大部分体现的也是本境的地方性神庙或神灵的名字,比如瀛洲泰山宫、翁八帮吴颜(庙)、妙峰(山)青白蛇等。巴晓光认为,在境社概念统领下的神庙、神灵、宗祠、姓氏等一系列符号叠加,才能完整地为每一条福州龙舟的血脉做清晰而准确的标注,“在村落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其实一直到民国,境社概念所代表的宗族社会都作为整合主轴,将血缘宗教民间信仰统摄其中,而有关龙舟的一系列传统仪式也同样在这一场域中得以展现。这种展现在每年端午节的龙舟竞渡中达至顶点,划龙舟被赋予更多意义,既有信仰层面的,也有世俗层面的。福州每个村对龙舟竞渡的荣誉都看得很重。龙舟柳叶桨还会写上境社的名字。每个境社都有自己要拜的神。因为有境社的存在,即使随着拆迁、城市改造,这个境的人都散了,但每年端午还是会回到自己的境,迎接龙舟出来、下水、吃龙舟饭,这些习俗是维系一个消失的社区继续繁衍的特别的纽带。”
也因此,福建龙舟的一大特色,是虽名为龙舟头,实际上却有很多其他动物,从大象到青蛙,从犀牛到熊猫,各种神兽闪亮登场。巴晓光介绍说,不同动物造型龙舟头的寓意,有些好理解,例如龙、狮、虎、豹、犀牛之类,是想让龙舟借助这些猛兽的力量获取胜利;有些则要结合村、境的信仰传统去理解,比如水部蛤埕的龙舟头是青蛙,俗称青蛤,就是因为该境信仰“青蛤将军”;有些与其他动物合体的龙舟头虽然还叫“龙”,但增加了定语,例如马尾虾龙,所谓虾龙,是指龙头两边伸出了两根类似虾须的装饰,这是福州龙舟头中一款比较常见的造型,“虾须是虾的触须,也是妙物。传说中常为神仙所用,在隋代,它还是兵器的名字。但为什么有虾须的龙头不叫虾头呢?很大一种可能,是因为虾在中国的神灵信仰体系,特别是道教的体系中,位次较低,不像青白蛇,是五帝的手下,所以龙舟头虽有虾形,亦不能独称。”
福州传统龙舟的另一个特色就是桨,名叫柳叶桨。巴晓光说:“在我看来,这恐怕是天底下最美的桨了。”柳叶桨最大的特色在于画花,福州地区传统的柳叶桨都有款式不同的画花,端午时节,“柳叶桨溅桃花浪”。
“龙船癫”中多是年轻人
对于如何振兴传统文化,各界众说纷纭,在进入龙舟世界后,巴晓光才发现这个野蛮生长的新世界如此鲜活,生命力如此繁盛:“福州的龙舟文化不是靠手工艺人的坚持,而是有着商业循环,良性自发的发展。之前在我的想象中,觉得划龙舟的应该是中老年人为主,年轻人不会再有兴趣,可是去了才发现,年轻人很多,我刚到那里,一个兄弟和我聊天问我年龄,我才知道他原来出生于1999年。他们对龙舟是真的热爱,每天只要没事,就去练习。2011年中华龙舟大赛之后,福州兴起一阵龙舟热,许多年轻人开始回归这项运动。现在,福州龙舟俱乐部全年训练的基本都是年轻人,福州地区把龙舟狂热者称为‘龙船癫’,我身边都是年轻的‘龙船癫’。”
方绍晃是第五批福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方庄龙舟制造技艺(闽侯县)传承人,他的龙舟制造厂是全世界最大的龙舟制造厂,就在福建省福州市闽侯县的方庄村里。在接受巴晓光的采访时,方绍晃介绍说他们一年可以生产一百多条龙舟,厂里目前有十多个工人,旺季的时候要到处去请人。而出生于1989年的方建伟是方庄龙舟制造技艺青年接班人。他介绍说,近年来订龙舟的人的要求是龙舟速度越快越好,审美观跟以前不同,“年轻人和我也更聊得来,网络时代可以通过许多渠道传播我们本地的龙舟文化,见识全国各地的龙舟文化。我自己也开了抖音号,发一些我们做的龙舟,结识了很多朋友,销售模式渐渐地从线下发展到线上。”
“福舟椅”的设计师朱晖和巴晓光、HOMELAND家园杂志副主编许灵怡曾一同去拜访闽侯南通方庄龙舟作坊。朱晖发现,几乎整个村庄都是靠着龙舟为生,这让他特别震撼。在这里,龙舟并不是被保护的对象,而是有真实的市场。造龙舟的人也不是为了刻意保留文化,而是遵循着原始自然的传承方式。“我觉得这是特别淳朴的一个原动力,不是为了造,或者为了保留某一种文化把它放在某一个位置,它并没有这么刻意。这也是我想表达的一些东西,我想要通过福舟椅简单的形式,来表达它是一个特别原始的、淳朴的、民众的、大众的文化。而且我希望跳出地方性,跳到一个世界的、当代的、当下生活的语境,重新审视地方文化如何表达。”
在巴晓光看来,民俗容易被概念化,而民俗想焕发出生机,就需要和当代以及时尚结合,可以通过设计、文创产品开发等更多衍生的方式,让年轻人真正产生喜爱并关注传统的力量。也正是这些能够延续至未来的力量,会让大家去了解自己的故乡,了解自己的城市,从中发现生活的乐趣。
让巴晓光高兴的是,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投身于此,就像《诸神的游戏——中国福州龙舟的传统与禁忌》中,专门有二维码可以扫描收听福州方言读音,很多年轻人开始关注福州方言,“传承福州方言不仅仅是在保护语言本身,更需要在这片土地上把更多的传统延续下去,和龙舟文化一样。”
巴晓光喜欢的一个词是“延迟的快乐”,在他看来,在如今的快节奏生活中,“延迟的快乐”比即时的快乐更为令人回味。幸运的是,在这方面,他找到了很多知音,让他一个外乡人,在福州找到了自己的根。
文/本报记者 张嘉 供图/巴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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