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岁的张楚,一个人,两只猫,住在距离北京城中心20公里外顺义的一个旧小区里。一年到头,他就这么在家里,自然醒来就看书、种花、作曲,研究天文学,研究量子物理,过着一种接近隐居的生活。后来,他爱上了滑雪,雪板腾空的瞬间,他感到孤独,又体会到自己一直追寻的,逃离的自由。
撰文丨西园
编辑丨张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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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cker不需要这些
“你得站到山顶上去看看。”冬日的张家口,中级道的雪坡上,刚学滑雪没多久的张楚被老万叫住了。老万69岁,是个资深滑雪爱好者,驰骋国内外各大雪场几十年。尽管同在一个滑雪圈子,她并不知道眼前的张楚是谁,也不知道他滑雪多长时间,只老远地就看见这个小伙子,明明刹车和平衡能力都挺好的,还是来来回回在同个中级道上练。她提议一起到高处去试试,“行。”张楚说。
滑雪场上的张楚
于是这一天,在这个滑雪场最壮阔、挑战最大的雪坡上,一位快50岁的滑雪初学者,在一位69岁教练的带领下,在那片茫茫无际的白色中划过了一道绵长而流畅的曲线。那是好些资深滑雪者都畏惧的一道关卡,倒不是因为坡度等技术难度,而是无尽的视野会给人造成的强烈冲击感,忍不住就刹车栽进厚雪里。老万记住了这个小伙子,认为他肯定有特殊的勇气。
那是疫情发生之前,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回忆起来,张楚倒从来没觉得那是自己的一个“壮举”,顶多是因为“面子到了那儿”,退缩不了罢了。然而,在雪坡上滑下来那几十秒,在身体控制得刚刚好、脚下的雪板似乎要腾空而起的那些瞬间,张楚说自己感觉到了一种逃离的自由。那是他许多年来,在离开了大众视野之后,一直为自己开垦和寻找的空间。就像日常陪伴他的阅读、创作、种花种草那样,他总需要有这么一个地方,和自己待着。
53岁的张楚,一个人,两只猫,住在距离北京城中心20公里外顺义的一个旧小区里。房子是租来的,一个人住四居室,他觉得这样才够宽敞,不出门时可以在家多走路。
张楚与自己的猫
这个位于城市边缘的家,还是几年前从更远的六环搬来的。有好几年,无论在北京、西安还是青岛,他几乎都过着一种接近隐居的生活,一年到头,他就这么在家里,自然醒来就看书、种花、作曲,研究天文学,研究量子物理,买了合声教程准备给自己补习,一天到晚总有琢磨不完的事。前两年有人来六环的家中采访,张楚卷着袖子抱着一大盆花儿进院子,还差点被误认成花匠。
这一天是个工作日,节目组一行早早来到了他的家门口。张楚戴着鸭舌帽,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客套话,拉开门让大家进来。看到屋子里的一张旧沙发,几把椅子,还有键盘、吉他,好些古董相机,一伙人站在门边,还没反应过来落座。只听见张楚突然像是指责般冒出一声:“站着干啥,像话吗?”大家才利利索索找位子坐好,导演和助理开始到屋子里边摆弄器材,一屋子生疏的气氛才由此疏散。
“像话吗?”是张楚说话的方式,不跟你来有的没的,有事说话,没事干活。真正进入正事,聊起接下来的拍摄内容,聊起与这次拍摄相关的滑雪、综艺,乃至不相关的世界新闻、文史哲学,他又几乎每一个话头都能自然接上,发表自己的看法,你会感觉到他对当下世界紧密的关注与考量,丝毫没有老摇滚歌手可能有的疏离或虚无。
“你始终和社会保持着联系?”
“我需要一个镜子来映照生活。”
北京冬天的上午与傍晚,我们坐在一起聊当下的几个社会新闻中的底层人物,这是他好几次主动牵起的话题,在那些现实悲剧背后,他为社会保障的缺失感到不公。我们也聊90年代的电影,比如他的朋友导演张杨当时拍的《昨天》《洗澡》,一系列以小人物为主角的电影,他说那个时候的小人物更有自我的尊严,“就算为了挣钱,去南方打工,也是为了更好的自己,不像现在很多的loser电影。”当然他也直言不讳地谈他最近参加的乐队综艺节目,“我以前不明白,觉得应该还有一些真实的东西,去了一次明白了,所有人都是在耍把式,我发现耍把式能赚这么多钱,我操。”“我想了想我去工作,能赚点儿钱,首先就能雇上一个助理了。”
他从厨房提着刚烧开的水壶给客人倒水,可能因为家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每一个杯子都不一样,像是好不容易七零八落凑出来的。两只金色的猫是整个屋里最舒展的动物,据说是阿比西尼亚猫,爪子尖尖的,舒服地趴在客人腿上抓挠牛仔裤,拍摄时,它们也挺拔地坐在张楚旁边的扶手上,像屋子里真正的主人。
唱出那句“孤独的人是可耻的”28年了,有的时候你会感觉,摇滚歌手张楚像是在真空中走过这些年,身上一直保留着20多岁时的思考和行为方式。他是当下很难见到的,会真诚思考和回答每一个问题的人。许多原本可以按照惯性或者俗套作法的问题,他依然会再三思索给出一个不同的答案。这当然也意味着在常规的流程中他并不能算是一个“配合的”采访对象,有时一个简单的问题会走向天马行空,或者走向一些哲学的思考;让他讲述自己完整的故事更是不太可能的,建立叙事与秩序是世俗世界的游戏,一位精神上永远年轻的 rocker并不需要这些。
你平时常去市区吗?
中国现在繁忙的城市好像和过去不太一样。过去城市比农村舒适,你去逛商场,买一件漂亮衣服,看见材料更好的建筑,在城市里你有更高更好的享受。现在城市里人人都很忙碌,快乐越来越少。人一个最大的问题,匆匆地结束这个,又得去忙下一个。
怎么看现在许多综艺节目工业化的设置?
资本主义铁蹄就不断地压榨你,把你变成跟它的属性一样。他们对那些像自然一样生长的,像花朵一样充满了生命力的东西,充满了羡慕。他们既把所有的东西,压榨成了不像花的东西,然后又对那些像花一样的东西充满了向往。这些人有一种巨大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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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不这样”
制片人赵赵曾是张楚的歌迷,94年那会儿上中学时,她是校广播台的主持人,常留意电视音乐节目里的最新歌曲。那个时代的摇滚乐伴随着青春与时代的躁动,张楚在其中显得格外温和,但赵赵当时从他的歌词里感受到一种冲击感,“一个小孩当时本来不会想那么多,但是张楚突然给你唱,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孤独的人/ 他们想像鲜花一样美丽/ 一朵骄傲的心/ 风中飞舞跌落人们脚下/ 可耻的人/ 他们反对生命/ 反对无聊/ 为了美丽在风/ 在人们眼中变得枯萎
——1994《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20多年后,因为拍摄项目,赵赵第一次见到张楚。那天在张楚家楼下的小饭店吃石锅鱼,赵赵急急忙忙地刚从十几公里外的公司赶来,心里边有太多焦虑的事情。闲聊时她向张楚说起,“现在到处都‘卷’得厉害,特别辛苦。”
“你为什么要这样?”张楚问她。赵赵解释没有办法,工作就是必须得受到环境的裹挟。
“你可以不这样。”张楚说。
那一刻赵赵感到无法辩驳,因为眼前的张楚就是这么生活的人。“他正是这样,一个人住在北京的郊区,吃得也不好,住得也不好,可能还不如咱们,不在乎外在的这些所谓物质的条件和世俗的目光。我觉得他确实是践行着他想要过的那种生活。”
张楚的朋友姜昕曾在《博客天下》的采访里提过,有一回张楚给她打来电话,说因为没钱吃饭了,要跟她借500块钱。但那会儿他刚刚花8000块钱租下了一个房子,只是因为心中烦躁,生活里需要一个大的物理空间。平时也总是慷慨潇洒得忘我,两三万块钱买来的古董相机或贝斯,朋友说一句喜欢,说送也就送出去了。
因为对现实世界的烦躁,张楚度过了将近20年游离的生活。1994年的魔岩三杰的那场红磡演唱会似乎像是摇滚乐巅峰的最后标志。窦唯《高级动物》,何勇《垃圾场》,张楚《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后来的人评价:一个时代的最高峰,也是一个时代的尾声。那一年音乐人张培仁在张楚的专辑文案里写:“这是94年的春天,空气里有一种富裕的气氛,每个人似乎都站在一场洪流之中,等待着来自欲望的冲击,我也置身其中,看见从身边汹涌而过的人群,静静地想,有些美好的事物终将一去不返。”
1995年,唐朝乐队贝斯手意外去世。两年后,张楚的专辑《造飞机的工厂》反响平平,被认为不知所云,同时滚石也开始让他走更为大众的路线,写一些情歌。“那种语境里,要把小情小爱放大到让人痛哭流涕,我觉得至于吗?”张楚说,“对个人来说,它是绝对存在的,但让那么多人一起共鸣,我觉得是荒唐的。”
“该换季节了。”从那时开始,这个摇滚歌手离开了大众视野,住进了自己营造的独立世界里。这以后是大众文化的时代,是许知远称为“价值上失败,技术上胜利的时代”。人们当然想知道这场时代的洪流如何作用于个体,消失的张楚发生了什么。20年后的此刻,张楚的回答依然是关于时代的:“2000年初,城市开始堵车了,2010年左右,又是雾霾了。每一个向前发展的时代,都会有一些东西,出现在人的视野前面。然后我们再说,一个具体的人在社会发展中,面临的选择……他做的每个选择都是因为,这个东西对我的伤害太大了,我不要,我就逃避了。”
2000年的最后一天,他把北京的大部分家当都丢了,只带上了一台电脑,两个音响去往西安。在西安,他住在一栋旅游局的职工宿舍里,大多数一个人对着电脑瞎摆弄,研究物理、石油、天然能源,去酒吧里和年轻人闲聊,有一段时间他还去汽修厂做了修理工,一天工资15块钱。
后来则到了青岛,除了偶尔演出,张楚写写专栏,剩下的时间每天都在看海。后来在他写下从青岛的海边回归城市洪流中的感受,“当我坐出租车拉着我的音响设备从客车站回家的时候,看到公共汽车里很多上班的年轻人,我有些为他们难过。但这个城市似乎也变得更有颜色。”
一个对时代气息敏感的人,生活在快速变化的世界里。张楚曾好多次写到在城市化的快速进程里的不适感。“94年香港演出回来,我梦见那里远处的山顶有很多栋30层的新楼,我非常奇怪市区才有的高层会建在山顶呢?07年去澳门演出,坐船进香港港口的时候,远处的山顶那些楼突然在现实中矗立在我眼前,我脑袋有些空白,后来我的生活也有好些空白,像生命自己冻结了一样。”
孤独有时是一种选择。张楚说:“你想挣钱你就往前冲,你想做自己的事就做自己的事,你想出去哪儿能伸一脚你就伸。我比较游离一点,给我的自由度大一点。”
世界的惊奇
有一年,张楚的朋友带他去四川玩,大晚上他们来到了荒郊野岭。张楚看到周围的树和月光,思绪放了下来,他说那是他感到自己单纯地,作为一个人的时刻。
那是《十三邀》的对谈里,张楚说,“回到了人性的本身,一瞬间,你会突然发现,原来那个夜晚是如此丰富。森林里的一棵植物,在它还是一个苞蕊、叶子还没长出来的时候,你会感觉那种力量,又单纯,又很有力,它马上就要打开了。就在那一瞬间,你会发现人有一个内在的东西。这个也是我从不断的旅行中跟别人看到的不一样的地方。当人把自己的社会属性全部放下的时候,那个属性才是真实的。”
53岁的张楚有时像个孩子一样,随时随地愿意跟人真诚分享自己发现的那些惊奇的事物。他还说起了疫情还没来临之前,他曾经倍受震撼的时刻。也是一件很小的事。当时在冰岛玩,张楚和朋友走在路上,路过了一个普通人家的院子,就在那冰天雪地中,他突然发现有一种黑色的花在这个院子里盛放着。那朵花长着刺,像蓖麻可又不是,他说不出花名,也从来没有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与它偶遇过,可就在那一刻他感到强烈的震撼。他说黑色的花里,似乎有着存在于这个世上的独立的一种逻辑,里边有一种理性的,打动人的力量。
“我感觉院子里头一定住了一个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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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雪能享受到失重的快乐,这是别的运动没有的。”点击阅读原文或打开腾讯新闻App,看纪录片节目《冰雪的温度》第二期完整全片。
世界的迅速扩张,让抵达一个单纯的精神世界的渠道越来越少了。于是当这一天我们再次聊到滑雪。“其实滑雪挺孤独的。你说你滑下来,然后每次你都得坐着缆车。空那么长时间没上去,那个时间你完全在等待,跟运动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就坐在车上给做几分钟上去,然后上去了以后兴奋劲又来了,从一个比较陡的位置去挑战自己的协调性。”
对张楚来说,惊奇的事物也出现在每一次从高处飞速滑下的雪坡上。让他说几个滑雪时美妙的瞬间,他想起的是阳光掠过雪场边的树上,投下的斑驳的光影,还有傍晚时铲雪车来过,雪地上留下的安静的痕迹。如此短暂即逝,如此微不足道,有时你不得不感慨,在那一个个千分之一秒人们看不见的世界里,只有那些光影、雪车、即将绽放的苞蕊,和张楚自己。没有其他人能抵达。
“它给人带来了一些精神上的丰满,也能带来一些抚慰,它能够让你从一些嘈杂的环境里头,回到一个单纯的环境里头。当你掌握了自己脚底下坚硬的那块木板,飘在这个地球之上的那种喜悦,喜悦是真的。它又在飞速地行进,然后又总是在山峦之间。如果早晨起来那种朝阳迎着那种特有的生命力和自然的一种统一,就人就会忘记掉很多复杂的东西。”
张楚在滑雪场
20多年来,张楚身上似乎总有一种未曾被改变的东西,或许与他孤独开辟的世界有关,那个世界里总有一些疏离、愤世嫉俗,却又天真明亮的东西。我想起6年前,北京单向空间的一场新歌发布会上的一段对谈。张楚和许知远、王小峰坐在一起,聊张楚,他的新歌和他所经历的时代。空气里依然有年轻天真的气息。一位年轻人接来话筒,向张楚抛来了自己的困惑:“现在的大众文化是一个很平庸的年代,我想问,这个世界会好吗?”
这个问题或许过于宏大而不实际,但人群包围之中的那个安静的张楚又确实是最适合回答这样一个天真问题的人。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如果你觉得你的朋友明天会更好,这个世界明天就会更好。”
几年过去后,我们再次在2021年的尾声聊到了这个问题,“当时想到的具体的朋友是谁?”
“我在意的还是有精神追求的人吧,没追求的人,算了,也就那样吧(笑)。”
(来源:腾讯新闻)
(摘自微信公众号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西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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